有女出神眺望远方,醒木响时茶水已凉。
宋知熹暗暗咬牙,挂上了雪纺的面纱,轻盈起身向外走去,湮没在街市人群里。
茶馆楼梯口,一个面色冷威的侍卫,和暗处的同僚对了眼色,出了茶馆。
暮色沉沉,天光隐退,一个黑色人影翻上了墙头。宋知熹穿了一身短宽的夜行衣,在墙头也不打眼,融入夜色之中,未惊动任何人。
她伸头向下约摸用目光比对了一下:这……还是有我两个人高的。
呵呵,老熟练了呢。
她反过身,两手攀扶墙头,伸下了一只腿,脚脖子突然一紧,宋知熹心里大呼不好。
有人!
不……不会被发现了吧!
一道向下的力让她突然失重,抓牢墙头的双手一松,宋知熹瞬间就失了攀扶,坠了下去,摔进了一地的梨花香。
哎呦我去……好一个爽歪歪!
屁股吃痛吃痛的,疼得她五官都拧在了一起。
一桩暗黑的影子完全笼罩住了她。
“好玩吗。”
宋知熹猛然伸出食指比在了自己的唇间,向四周探看,还好没闹出动静。
“郡……郡王?你……你怎么在这?”
“你的胆子与日俱增啊……呵,果真没让我失望,次次都能刷新我的三观。”他斜一眼撑在地上的女子,那姿势果真是狼狈,看来也不是很老练。
宋知熹一个坐起就要反驳,猝不及防被他一手狠推了肩膀,重新倒了回去。
……
“你!”
搞什么。她警惕,用眼神去探究,对方半点没理会她。
他一手撑地单膝蹲下,眼神瞟向庭院。
她也警惕起来,竖起耳朵,屏住呼吸。
“早跟你说了,就是有野猫蹿出了墙,你硬要去瞧,夜猫子也觉着新奇……”
“等会儿……”
“等啥等,赶紧的,前院还空着呢。”那落了后的人也没再犹豫,一个箭步就追了上去。
“跟我走。”
宋知熹面色疏离地见礼,“参见郡王,但实在是不可,我今日有要事在身,还请郡王收回成命。”
一阵天旋地转,宋知熹就被拉到了府外的巷尾。
宋知熹一个趔趄才站稳,惊魂未定,这人拎自己这么远竟然也不带喘气的。
“你莫不是还想着起死回生。”
一句话戳中了她的暗疮。
“郡王果真是一针见血。”宋知熹暗暗地轻声哼哧,面色却不显波澜,谦恭有礼,依旧维持着她的端庄和稳重。
贺衔也不恼,这女子佯装得再好,脸上分明是倔强,“还以为你是个理智的,敢情我那些卷宗,你是白看了,给你,果真浪费。”
他眼里闪过一道恍惚,那日琼林宴的惊险一幕,难道只是她心头一热心血来潮?
“起死回生……貌似是不行的呢……”她无意间搓了搓手指,这动作,轻慢得很。
“看,你自己都不信。”他缓了脸色,好整以暇地启齿,对着这个他向来眼不见为净的女子,在清凉朦胧的月色中,竟是多了几分耐心和温和。
“宋知熹,世界上不可直视的,一是太阳,二是人心。”
温热的夜风扑击明亮的繁星。
宋知熹上前一步,定定地看他,她想听听见解。
任由女子靠近,他双手向后一背,凛然和她对视,“很多事情,你要想开……”
“尤其是有了感情的两个人,其内的心思,尤其难以参透。正是有了个了断,他们才终于得以坦诚相见,不是吗。”
“再说,你怎知,对于他们来说,对于我们来说,这不是一个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?”
宋知熹放下提防,放松紧抿的双唇暗叹道,“这些……我明白的,我其实明白的……只是颇为动容,况且……真心舍不得。”她垂头,想掩饰自己少有的落寞。
往日的意气风发一点一点地在她身上消磨。
“郡王,你知道吗,甚至一个短暂的瞬间,也拥有丰腴的过去。”宋知熹擦了擦眼角,“这就是美好了吧。”
“你倒是看得比我通透。”他轻轻笑道。
“呵!我心里门清儿着。”宋知熹黛眉一扬,转而笑靥如花。
像筛子筛麦粉,星光在洒落,有女妖扬不自知。
他转头移开视线,这女子……偏偏从来就不知道收敛。
孙喻舟这人,虽然是个爱美惜美之人,可不像个纵欲过度的,说起来,作为女子可能不信,原是他洁身自好,懂得把握分寸。
他也自以为薄情,却在暗地里已经情根深种,只是缺少一个契机,让他察觉自己的心意。
太看得开,太放得开,没想过去琢磨自己的心底,没想过要挖出自己还有那份真挚赤诚的感情。想必连他自己都不知道,纯粹对美的欣赏追求和情根深种的心意,究竟区别在哪。
他只是以为,自己的喜欢原来这么简单容易,他也从来不去区别细究,到底什么,才是独一份的喜欢,到底是什么时候,长成了独一份赤诚的爱。
街巷里头,两个黑衣精装的一前一后人穿巷而过。
汤汁香袅袅入鼻,激起了她的口腹之欲。
宋知熹一屁股在板凳上坐下,自顾自地拎起瓷盏茶壶,“老板,嗯……来一份透骨香小面吧。”
郡王停在几步之前,竟然也没着急走。
宋知熹:等……我么?这……哎呀,我纠结个什么劲儿。
“嘿嘿,老板,说错了,两份。”
两碗下肚自己也能应付,清贵的郡王怎么会和她一般坐这种民间杂店在街巷摊子吃面食呢……
本来想着以为郡王爷听了她的邀请,会拂了她的面子,转头走人,却在她低头辍茶水的时候,桌上的月辉一暗,她抬眼,那人长腿一拐就坐在了她的对面。
宋知熹:呵呵……我不是一直……算无遗策的吗……
贺衔看着面前女子那副卖好的笑容,直直戳穿,“收起你那些小心思,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诈我。”
汤面老板是个老伯,这个点儿了,瞅着竟然有客人,利落地扯下搭在肩上的汗巾,擦了擦额头,上前不经意地打量。
这两个人穿一身黑,特别是那头的男人,瞧那样貌气度端看就不是个普通人。相比之下,这小身板的……估计是那人的跟班喽啰了,侍卫……貌似更像个侍从了,嗯,定没错。
这白脸小侍卫也没什么架子,想必是个好说话的。
一边打着照面,顺口应下了,“好嘞,小公子,总共一两银子嘞,外送一盘兰花豆,加量不加价的。”
宋知熹却是抖了手,颇为奇怪地道,“一碗汤面这么贵?以前不是三文钱一碗么?”
老伯尴尬地笑笑“那得多以前啊。”
宋知熹捧着茶盏,反复捋过它一角边沿,口里打着呵呵,“唉没事儿,没事儿,莫要较真,开玩笑呢!”
“你一直都这么自来熟?”
“嗯?噢不是,我也第一次来。”
郡王把手搭在桌上一笑,这女子真是捉摸不透。
她对白日里听的故事也颇有感悟,此情此景,静谧安详得让人心安,眺望月色,红唇缓缓吐露,怅然若失,却是说不清的泰然与安稳。
“埋藏于错世冤邪里的爱让人感到奇怪,但又会在心底某个小角落浮出惊艳。”
命运啊,说是注定,不如说是你忘了在何时做了选择。
贺衔一怔,眼里有惊奇像焰火惊艳地四散,几乎惊溃五陵的少年。
这是他第一次认真地琢磨她,认识她。
是有多通透净澈的灵魂,才能道出如此箴言。
他温和地对她点头宽慰,斟酌着开嗓,“不要眼框一红,就觉得人间不值得。”
宋知熹恍然,五指松弛开,身心浑然一松。
他不由自主地看了她,这一眼,却仿佛拾起了他眼中的破碎琳琅。
老伯煮着面,看着店外二人不知道在打着什么哑语,他慈眉善目,荡漾开温暖的笑意。
山中若有眠,枕的是月。
徇此苦旅,以达天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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